十一月中，终藏之气，至此而极也。

岑丘江发源有二，一是出自三川国山地的岑水，一是发自北邙支脉的丘水，两河相汇，才有了岑丘江，滚滚并入南方大河——渝水。

曾国与荀国依此江为界，江东乃曾国古姓仙临冉氏之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萧赞一直送蝉衣等人过了石马渡便回去了，之后是临江冉氏一路派人护送。

江边停着一艘巨大的花船，余叔看了眉头一皱，看了看蝉衣，没有做声。

上了花船，一路穿龙过凤，各色浮夸的装饰看得三宝心花怒放，蝉衣却面沉如水。

经过花船一层甲板时，看到其中大小有十来个戏班子，跟着一个拍子练着，稍一听便知道了，是狸猫太子的戏码，可是今日并不是十五望月啊？

拾级而上全是排戏的，听过的、没听过的，梆子、小曲，杂剧、木偶戏，南腔北调的全有，只是都是一出——狸猫太子。

画舫共五层，余叔和三宝被安排在第四层听戏，本就是来寻蝉衣秘密的，有此安排也只能认了。

在楼梯口时，蝉衣理了理衣襟，摸到缝在里面的符箓时心中稍定。抬头看，明晃晃的光从楼梯口照了下来，一步一步仔细地走了上去，一转角，豁然开朗。

整个五层被贯通，铺的长直的柘木，棕黑色大漆刷过的木地板，油光锃亮，将远处江上的云影映在地上。所有的窗都开着，但却感受不到外面的风和声音。应该是用了什么秘密的法阵之类的。

空气中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淡淡的，闻着让人心神安定。

顺着“笃笃”声寻去，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华服美妇在烹茶，看年纪该是三十上下，不过蝉衣知道，修真之人，尤其是修为精深之人的外貌，是做不得数的。

“听说您也烹茶。”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用敬辞，蝉衣上前行礼，道：“不敢，蝉衣资质愚钝，虽习练多年，始终未窥门径。”

“我有一个故事见告，请坐！”

铜壶中的水正好也开了，这妇人就和雅僧一般，一边说着话，一边行云流水地摆弄起茶具来：

“我姓冉，名妙音，只希望您听完接下来的故事，记得我这名字。”

说完这一句，美妇人举盏相邀，暗色的兔毫盏配她白皙的双手，格外惹眼。顺着这手看去，是一双亲切的眼，不是长辈看晚辈的模样，反倒像是对镜自怜。

接过茶后，就听那妇人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吟哦：

“先武王崩，国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糟了！”

蝉衣昏昏然间，只想到了这两个字，就晕了过去。

……

入眼之处，是一处书房，比姚家二叔祖的还要简陋，细看之下，又似乎品出一层不一样的底蕴。香烟袅袅之间，对面站着的是一个英朗的中年男子，此时双眉紧锁，太阳穴处的青筋正‘突突’地跳动着。

“爹！北邙王城已经五日不见大王，我们……”一个好听的女声响起，蝉衣感觉像是自己在说话。并且，确实体味到这话中的焦灼。

“混账！我仙临冉氏，乃是国戚，怎可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话！”

“爹！姐姐已经派人冒死传出消息，大王已经崩了三日了，若是再游移不定，我冉氏必将万劫不复！！”

蝉衣感觉这话自己越说越急，之后说道‘万劫不复’时，已经是存了必死的决心了。她明知这不是自己，但是却愿为其所言赴死，正是奇怪的感觉。

“你！！孽障！王妃岂是你可污蔑的？”

“爹！——”

“不必再言，我冉氏没有你这不忠不孝之人！从今日起，你从我冉氏除籍，入普石道院修行去吧。”

“什么？！爹……”

“下去！！”

……

“姐姐，这是北边传来的消息。”

一个恍惚间，蝉衣眼前伸过来一只手，白净而略显丰腴，十指用凤仙花染了，殷红得惹眼。她一抬头，莫名地感觉，这张圆脸给她在这普石道院中唯一的安慰。

“妙莲，快给我看看……哼！那老东西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么？怎么？这一次是要联合外姓和王弟虞渠一争长短么？”

“听闻王妃即将临盆，为保万无一失，各家暗地献了好几个待产妇人。只待时辰一到，便剖腹取子。就不知是哪一家能抽中这上上签。——不过，我还是希望王妃产下小王子，也算是少造一些杀孽了。”

“哼，妙莲你又偷看那些西方教的歪经了！再说，就算是产下男婴，你以为这些人还活的了么？”

……

“妙莲，可是有结果了？”

“嗯！姐姐快看，真是可惜，王妃诞下的是女婴，幸而高榉芮氏家的剖出男婴。曾王，有后了！”

“太好了！……什么？！那虞渠就这么兵败身死了？”

“嗯，他不知掌管禁中的高榉芮氏早已弃暗投明，想必此时北邙城中已经鲜有虞姓了吧。这一场屠杀，又不知牵连多少无辜。”

“哎……成王败寇，古今同理。对了，那个女婴呢？”

“家主保下了，已经秘密令人遣送出去。事情做得机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家主如此优柔，于我冉氏是福是祸……”

……

“妙莲？！是你！！”

“姐姐！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我听说，芮氏在宴席上，联合其他几家外姓……家主等人早已作古了。”

“什么？！”

“姐，你放心，我没有将你说出去，我只是将他们需要的一些消息……妙音姐！你！你！！”

“嘘——妙莲，人总要为她做错的事情负责的，你是如此，我也将如此。嘘——嘘——”

……

那古怪地吟哦又响起，又或是从未中断：

“仙临冉氏共计丁口八万四千三百二十一人，此事之后，阖族上下仅剩三千零一十六人，绝大多数为庶族远房，其中男丁不足百人。王太后震怒，要求彻查此事，并勒令仙临仍为冉氏祖地，外姓不得插足。”

吟哦停了下来，蝉衣回神之时，发现自己端着茶盏已是泪流满面，心中却莫名其妙。再看向那‘冉妙音’时，恍惚间，颜色衰败了许多。

只是这人依旧不折不扣地完成这茶礼，似乎这些已经印入骨髓。

“刚才我用了通感秘法，您所见到、听到的，正是我的经历。”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您自己不知道么？”

“……”蝉衣对她这敬辞隐隐有些厌烦——也有些期待。

“呵，您可知萧赞是如何认出您的？”

“他说我与你有几分相似。”

“有些事情，他不知道。”

说完，冉妙音低头仔细地收拾起茶具，待所有妥当之后，她从袖中珍重地抽出一卷帛画，递了过来。

蝉衣大半猜到了里面是什么，心跳砰砰地敲在耳膜上。手中的帛重逾千钧，虽然是死死地盯着，却又什么都没看清。画卷被慢慢展开，蝉衣看到画中女子时，突然耳鸣目眩。

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这是我的姐姐，冉妙华。”

冉妙音又继续说：

“我编练这画舫戏班，一是收集情报，二是于千万无望中找寻您。不曾想，让我那侄儿碰上了。我已听闻镜海那边的故事，您能从那些琐事中脱身我很高兴。接下来的安排，在曾国实在太危险。我将派人带您再次北上，回镜海西歧，那里远离北邙，还有许多我冉氏的子弟接应。”

蝉衣听了她的安排，心中的波澜渐渐平复了下去。对面这妇人是她姨娘，但她依旧难以接受这种指派，这让她有一种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从现在形势来看，这不是错觉。

不知怎么的，她的脑海中响起师兄的话：什么世家，哪有大事？尽是些交易罢了。

再接下来的应对，她的脑海中始终甩不开这一句话，以至于浑浑噩噩，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下的画舫五楼。

回了落脚处，三宝问起，蝉衣怅然不知从何解释。

“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余叔也知道？”

“猜的。当年我初出茅庐，得兄嫂照顾，托庇于姚家。一日，兄长从外面领来一个女婴，只与我说是北边曾国的朋友家中出了些岔子，寄养在姚家。

旬日后，北边传来曾国武王崩、社稷乱的事情。再接着，便是狸猫换太子的闹剧。兄长从不曾说过关于你的来历，但是事情如此凑巧，总不免有些猜测。”

“原来如此。”

蝉衣听了余叔的说法，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三宝听了蝉衣的故事，愣了大半晌。看着蝉衣的态度忍了半天还是刺了一句：“蝉衣，师兄说过，人活一世，最怕的便是随波逐流。当你放弃对命数的掌控的时候，命数就掌握了你。既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该给自己拿个主意，浑浑噩噩地可不是办法！”

人在劝人的时候，总希望能用严厉的词句施以醍醐灌顶般的冲击，而现实总让这些人失望。

蝉衣听了三宝这话怔了怔，最终依旧低头道：“嗯，我再想想。”

三人最终还是上了船，一路又往西歧而去。

经过石马渡时，他们又遇到了萧赞，作为地主来迎送。蝉衣明显感觉到他的郑重，甚至比之陆轻尘而无有不过之。她有些快意，但不知为何，师兄那个梦中的种种总在这时候打扰。

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西歧已近，往日已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