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祖》

第三章 道士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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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湖畔本就嘈杂,随着越来越多的学生夫子赶来,便愈发热闹。

一些上了岁数的夫子知晓若是任由那柄至宝无疑的无名古剑流入世间,对书院意味着什么,又对世间意味着什么,皆是忧心忡忡。

年轻一些的士子书生们则大多倾慕于周先生只身拦剑的风姿,心道原来我辈读书人,靠读书也能读出这般境界,不由得心驰神往。

可夫子也好,学生也罢,都半点帮不上周易的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书院本就是做学问的地方,不擅打打杀杀,多是些没有半点修为傍身的普通人,这些人此时光是站在湖畔,便被剑光刺痛,只因忧心书院,或是不愿放弃这百年难遇的场面才没有离去。

至于那极少数已踏足修行界,可称为“儒家修士”的人,则更不敢随便出手,常言道,“不知者无畏”,他们正是或多或少了解所谓的“修行”一事,才知道此时凌空对峙的一人一剑,到底有多么恐怖。随意出手,只能适得其反,何况书院四位德高望重的主事先生尚未现身,便轮不到他们去画蛇添足。

直到那道年轻而平淡的嗓音悠然响于耳畔,湖畔才静了下来。

皎皎明月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只见一个身着素洁道袍的年轻道士御风而起,步步凌空,却是摇摇晃晃,才勉强来到周易身侧。

周易当然没有理会少年那些“切勿伤及此剑”的无理说辞,只是在积蓄体内霸道意气的同时,负于身后的一手暗自运起手段,若这少年模样的道士真是道门某个返老还童的老不羞,要将这古剑占为己有,那便不要怪他周某人君子“动手不动口”了。

这少年道士起先在人群之中,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毕竟明月书院作为唐国数一数二的大书院,早已摒弃了门户之见,不管你是仙宗修士,还是道门中人,亦或是出身佛教,甚至是妖族,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尽可以来书院求学,正是至圣先师所谓的“有教无类”。

故而在今日早些时候这少年道士风尘仆仆来到书院,没有人太过上心,都只当是云游道士入院参观,此时见其年纪轻轻,恐尚未及冠的岁数,便有道门御风而行的本事,才知此人非同一般。

一名离着那名道士较近的儒生方才恰巧瞧见了那张年纪与其平静散淡的模样及其不符得年轻脸庞,只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

努力回忆了一番后,那儒生突然抬头喊道:“是他!我记得此人,此人是无为观清玄真人的嫡传弟子,三年前便曾跟随清玄真人游历至此,当时便是这般散淡冷清的模样,绝不会错。”

湖畔同样不乏有人三年前见过那对师徒,此时一经提醒,便也恍然。

“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他,只是为何清玄真人不在,若是那位老真人再此,降伏此剑的把握便又大了几分!”

湖畔众人所言,周易一字不落听入耳中,却依旧没有散去身后那一手暗藏的杀招。

他眼下双指夹住剑尖,看似轻松,实则根本不然,若不是搬出了压箱底儿的本事,他还真没把握留住此剑。

蛰伏湖中不知多少年,剑气折损应该十分严重才是,他难以想象此剑当年完好时又该是何等惊人。故而周易根本不敢在此时掉以轻心,若真是被歹人得了此剑,后果不堪设想。

那踉跄凌空的少年道士正是道然,清玄真人唯一的弟子。

道然临近周易,剑气刺骨却浑然不觉,平静道:“先生大可收了手段,小道若是心怀歹念,又何必出言引你注意?”

周易犹然不相信少年身份,只是放缓了强行镇压古剑的速度,毕竟已经与古剑对峙良久,也不差在一时半刻,他倒要看看这半路杀出的少年道士有何盘算,道:“他们说你是道门清玄真人的嫡传弟子,如何证明?”

道然似乎早便料到周易会有此一问,并没有说话,只见他一手掐诀,一手抖袖,便有七枚铜钱自其袖中飞出,好似七颗星斗,萦绕盘旋于道然头顶,各成轨迹。

周易眯起眼,暗道:“周天铜钱卦,以铜钱合星斗,光看这架势确实是天下卦术前三甲的清玄真人的卦术。听闻每增一枚铜钱,卦象便更准一分,七枚方为登堂入室,可成‘小周天’,这少年这般年纪,若真有这本事,那便是那位老真人的嫡传弟子无疑。但还得看他能算得出什么,才好断定是不是故弄玄虚。”

道然指掐诀,口念咒,铜钱飞旋时急时缓,似无定数。

约么半柱香后,七枚铜钱骤然停滞不动,道然面色随之苍白一分,应是算出了什么,他看向周易的眼神中多出了些许敬畏,随后缓缓吐出了十个字。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一句在唐国脍炙人口的一句诗,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被道然念出,就显得格格不入,好在道然没有用上那入音于风的手段,否则被湖畔众人听到,必会被他们怀疑他这个清玄真人的嫡传弟子失心疯了不成,这都是什么节骨眼儿了,还有心情背诗?真当我们周先生在与那古剑把酒言欢呢?需要你来吟诗助兴?

可当这十个字落在周易耳中,周易竟是有瞬息恍惚,旋即一抹怅然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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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眼中一闪而逝,这才终于彻底散去身后手中的杀招,缓缓说道:“小周天铜钱卦,名不虚传。”

显然此时才算相信了眼前少年道士的清玄真人弟子身份。

只是如此一来,周易便愈发疑惑,那个无为观第四掌教他虽不曾见过,却也知道其游历人间,惩奸除恶,虽是道门,然颇具侠气,少年既然是他选中的弟子,断然做不出趁火打劫的事来。

可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让他就此降伏了此剑?

道然聪慧,如何能看不出周易心中疑虑,也不藏掖什么,轻描淡写将铜钱驭回袖中后,恭敬打了个道门稽首,正容说道:“小道道然,无为观清玄真人弟子,奉家师遗命,助此剑离去,自寻其主。”

周易闻言骇然。

遗命。

清玄真人是当世道法大家,更是卦术通玄,最擅长趋吉避凶,虽说年事已高,但毕竟修为精深,远未老到所谓的“大限将至”的地步。若说是死于他人之手,更是无稽之谈。无为观七位掌教真人,个个本事比天大,且不说是否真有人能杀掉清玄真人,即便真杀的掉,无为观岂会坐视不理?

所以即使以周易的修为早已到了“耳听八方”的境界,此时仍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道:“你方才说了‘遗命’二字?”

道然始终平静的年轻脸庞终于在此时流露出些许痛楚,却仍是坦然道:“师父于一个月之前卜了一卦,遭了天道劫数,功德尽毁,身死道销。”

周易不通道术,但胜在读书多,天下十脉百家,巨细皆有涉猎,所以对道门卦术略知一二。

卦者,趋吉而避凶也。

世间气数就那么多,多不了也少不去。

何为趋吉,以他人福缘填补自身福缘。何为避凶,将自身劫数转嫁他人。

以清玄真人的能耐,怎会算不到自己的下场。能让清玄真人百年功德做代价还不够,还要心甘情愿赔上性命魂魄,只能是传说中可以测算甚至篡改天下走势的大天卦了。

周易越是思考,便越发不解,此剑确实罕见,可若说是有一改天下走势的能耐,他是决然不信的,便继续问道:“此剑是至宝不假,却也不配清玄真人以功德性命做代价,难道此事另有玄机?还有,你方才说让此剑自寻其主,又是怎么回事?此剑蛰伏湖中只怕已有万年,哪来的剑主?世上岂会有人能活万年之久?”

这真不能说周易见识短浅,即便是那天下十洲的祖师,也在千年之间陆续销声匿迹,万年阳寿,当真闻所未闻。

道然方才一卦算出了眼前这位周先生的身份,就知道以此人的能耐,若铁了心不让这把剑离去,那即便他拼了性命也一样于事无补,便如实答道:“师父只说此剑自会去找一人,然后让小道寻他,助他。至于此人是谁,要干什么,师父没说,想来自有他的道理。”

究竟何人?能让此剑认主,能让清玄真人自愿散去性命与功德,难道世间真有人担得起所谓的“人命关天”四个字?若真有,这小道士如此轻易便将其师以性命换来的天机说与我听,就不怕重蹈其师父的覆辙?

周易强行压下心中震惊与疑虑,双指依旧死死锁住挣扎颤鸣的古剑,问道:“小道长既然是清玄真人的高徒,便不可能不懂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此番与我说出这些,便不怕与你师父一样,遭了天谴?”

“若是怕,便不来。”道然平静道。

周易紧紧盯住道然双眼,若是在其中寻到一丝闪躲或动摇,他都会毫不犹豫立刻镇压古剑,若道然胆敢出手阻拦,那便一并镇压了。

月光与剑光映照下的年轻道士的双眸,平静而坚定。

片刻之后,周易目露赞赏,朗声笑道:“好小子,对我胃口。”

可即便少年道士说的话都无虚假,周易依然没有立即收手的打算,而是正色道:“我相信清玄真人以性命求来的卦象绝不是空穴来风,可我只是个目光短浅的穷秀才,天下大势那么远的事情,我看不到,我只知道,今日若任由此剑入世间,书院再难安宁不去说,只怕整个唐国都要卷入争夺此剑的血雨腥风之中。”

道然看向古剑,没有直接回答周易,而是问道:“周先生与此剑周旋已久,可有发现奇怪之处?”

被道然唤作“周先生”,周易并不惊讶,先前能念出那句诗,便证明道然已然算出了他的身份,或者说曾经的身份。

细细琢磨一番后,周易点头道:“的确,这剑剑意剑气太盛,灵智又似乎太低,与我对敌好像单纯是倚靠着飞剑本能,无招无式,也不知进退圆转,且我方才以‘子曰’之法,试图与此剑交流,也半点不见成效。”

周易方才耗费大量的浩然意气,以“子曰”之法使其音传遍书院,是为了通知整座书院明月湖当下的境况不假,可绝不仅仅是为了通风报信这么简单,否则周易有何必言语之间绕那么多弯子,岂不是画蛇添足?

“子曰”之法,从来不只是千里传音那么简单。

昔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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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出,川边飞鸟不去,走兽缓行,河中游鱼逆流而上,似心智初开,皆有所悟。

故而“子曰”是以儒家浩然气教化众生的真正上等法门。

周易方才的“子曰”无一不是在试图与此剑交流。可谁曾想此剑竟是油盐不进,这才逼得周易要以力降伏之。

周易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难道说?”

道然一语道破其中玄机:“此剑确有剑灵不假,只是不知为何,剑虽苏醒,剑灵则尚在沉睡。当下完全凭借着通灵品级的古剑本能驱使,才会显得灵智不高。所以,小道以为,若是能唤醒剑灵,相信以此剑的寻主心切,会愿意自行收敛剑气,那时此剑再离去,应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

二人交谈这段时间,古剑始终试图脱离周易双指的控制,剑气在周易周身宛若罡风呼啸,好似没个穷尽,可气虽盛,却毫无章法可言,足见道然所言非虚。

周易犹如风中老松,凌空立于剑气罡风之中,只是在古剑竭力挣扎之下,双指已开始微不可察的颤抖,心知无论如何都应早做决断了。

原本以此剑气冲斗牛的架势,若任其如此“招摇过市”,必会招致唐国修行界各宗门的你争我夺,殃及普通百姓在所难免,明月湖也会因其是古剑问世之地而引来旁人觊觎,这无疑是最坏的结果。所以周易先前才会不遗余力镇压此剑。

周易当然明白,选择“捉剑”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因为书院今日入院观湖赏月的外来之人不在少数,所以即使此剑留在书院,其消息该传出去日后一样会传出去,书院同样不得安宁。这样的一柄剑,旁人不知其厉害,周易岂会不知?足够明月书院成为唐国修行界的众矢之的了。

可这名少年道士突然出现,道破了此剑剑灵尚未苏醒一事,便使得此事出现了转机。

如若真如清玄真人卦象所示,放走此剑是左右天下大势之举,如若真如这道然所说,此剑可自行收起剑意悄然离去,那便索性求个变数,让它离去又如何?何况他周易既然能捉剑一次,便捉不得第二次了?

周易终于下定决心,便信这小道士一回!继而问道:“既然小道长说了这么多,想必是有唤醒剑灵的法子。”

道然郑重道:“小道愿意一试。”

只见其顶着凛冽剑气艰难来到距离古剑不远的位置,左手手拢起右手的道袍袖口,而右手则直直探向古剑的剑柄,竟是摆出想握住剑柄的姿势。

周易目瞪口呆,“这就是你的法子?”

道然没有停下手上动作,解释道:“周先生,我道门有清净无为意,虽比不得儒教“子曰”以浩然气教化众生,但用于恢复灵台清明却有奇效,只是小道境界低微,若不亲手触之,只怕无为意尚未注入剑中便被剑气搅烂。所以还请继续压制此剑,但不要让此剑意气折损过多,否则只怕即便剑灵苏醒,也会很快会再次陷入沉睡。”

随后又补上了一句:“若小道修为不济,拼去性命也未能唤醒剑灵,周先生在降伏此剑不迟。”

周易闻言愕然,心道:“这小道士,瞧着一副散淡模样,原来也有这等性情,不愧是清玄真人的徒弟。”

道然自年幼便随清玄真人修习道法,这些年性子使然,不曾显露修为,毕竟都是他的师傅任劳任怨劳碌奔波。但这并不意味着道然的道法便弱了,其道心澄澈,又是“生而知之”之人,修行之快,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如今年纪轻轻便可以御风登天就是证明。

可在道然的手距离剑柄三尺之时,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阻力,显然即便剑灵没有苏醒,此剑本能之下,依旧容不得他人近身,更别说握剑在手。

道然似乎早有预料,直接将除了维持御风之术以外的一身无为道意尽数灌注于右手之中,继续缓缓移向古剑。

两尺,一尺!

纵使他再是道门天纵之资,纵使周易已经竭力控制那镇压之力的分寸,道然依旧被越是临近便越是精纯霸道的剑气所伤,一身道袍逐渐被剑气搅烂,破烂不堪,右手更是伤口森然深可见骨,顺手掌淌下的鲜血才落入空中便被剑气蒸腾消失不见。

临近剑柄一尺之内后,古剑周遭剑气已然浓稠宛如实质,少年道士苦苦支撑,面色已然苍白如纸。道然再聪慧,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何能拥有周易那般甚至尤胜古剑一筹的意气。

周易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下动容,他固然想帮道然一把,却无从下手。他不修道,不会道然口中的清净无为意,也不能为了让道然轻松几分而使古剑剑意损耗太多,否则剑灵才苏醒便沉睡,更是前功尽弃,故而此刻只能寄希望这个无为观的少年道士了。

周易不禁有些懊恼,读书行路不知几何,何曾有过日这般有劲使不上的无奈境地?

道然无暇顾及周易心中所想,眼中只有那柄挣扎愈发强烈的无名古剑。

五寸,四寸,三寸。

终于在指尖距离剑柄三寸之时,道然耗尽了体内的无为道意,意识模糊,甚至连御风之术也无法维持,缓缓向后倒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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