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派往江州吊唁的人,是程宗谰的一个门生,在他位及二品尚书时,是他的得力助手,当时这样的门生,光养在府邸的就有七八个,如今糟贬,只留了三四个下来。
这门生受程宗谰的嘱托,到了两江的关卡先不急去方家,掉转马头直奔益州知府衙门。
第一时间把程宗谰的手书和拜礼交给了年施梁。
见到程家来人,也是意料之中,年施梁拆开手书,只见前面几页写了许多假惺惺的官场话,最后才说到了关键,什么小女初嫁到江州就遇到这样的事,望年知府秉公处理之余多多照拂方家。
这当然也不是真正的关键,方家在江州,他年施梁一个益州知府如何照拂。
在手书的最后,程宗谰对这个“多多照拂”进行了更详细的解释。在年施梁的理解,是要求他以最重的级别判处案犯。
合上手书,年施梁琢磨着,毕竟是杀了人家新女婿的凶手,也在情理之中。
府衙大牢內,程宝生坐在牢房靠里处,背靠着斑驳的墙面。今天是她到这里的第五天。
两名衙役过来押解她出去,她知道,要提审了。
一阵“无恶”“恶无”的鸣堂之后,程宝生在堂中央跪下,面对着上坐的年施梁。
年施梁下手是江州知府钟正门下的主簿,接着是他自己的主簿,然后是师爷、典狱官和讼师刘槐。因为是现场逮捕的杀人犯,所以无需方家上堂,原告默认为案发地所属知府府衙的典狱官。
“罪犯,请自报家门。”
上堂之前,程宝生已经历过一番思想斗争,一会儿是要以金迎迎的身份对簿还是程宝生?
她似乎并没有选择。如今手脚铐着铁链,身上背着命案,突然去跟别人说她其实是程宝生,别人想必会以为她是疯了,更何况,杀人的总归是她,她是金迎迎,罪名就是金迎迎的,她是程宝生,罪名就是程宝生的,可无论罪名是谁的,或砍头或下狱的,不还是她吗。
宝生又想那金迎迎是否明知会有此遭遇而刻意对她隐瞒?没错,很可能是这样,对于金迎迎来说,若她自知难逃与陌生男子同房的下场,她当然宁愿和仇人,可自己呢,如果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情,宝生试问自己还会同意和金迎迎交换吗,或许不会了。
厘清这些,程宝生不免恼起了金迎迎,她觉得自己被她算计了。
“民女金迎迎。”程宝生回答。
这是宝生第一次自称是金迎迎,竟是这样的场合,她不会忘记。
“户籍,住地。”
“商籍,家住益州上眉坊。”
“为何住在烟花之地?”
“民女是上眉坊坊主金喜娘之女,自是住在坊内。”
“本月初四,你以一把短匕杀死江州男子方东亭,你可认?”
方东亭?!程宝生一时呆住,那个男人是方东亭?
她从现场被押到牢里这几日,还未得任何机会获知自己所杀何人。
怎么会是方东亭,那不是她本应该嫁的人吗,他怎么会在新婚之日去找金迎迎,他认识金迎迎吗?如果他认识金迎迎,没理由金迎迎不认识他。程宝生不怀疑金迎迎给她讲的故事,但现在明显各方面都对不上,金迎迎为什么要千方百计代替她嫁到方家,如果她认识方东亭的话,她的刺杀根本不可能的手。如果他们是陌生人,方东亭的身份地位,何至于要对一个女子这样,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如果这样,金迎迎根本就不需要机关算尽去和她交换什么身份,她只要在家里等着就好了,这就说明金迎迎不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事情,也就无所谓对她隐瞒。
个中逻辑,程宝生一时理不出,却似乎意识到自己错怪了金迎迎。
堂上程宝生一直沉默着,年施梁拍了两下惊堂木。
“犯人为何沉默,回话。”
“论结果,大人所言是事实,但当时民女并不知所杀之人姓何名谁,是哪里人。”
身边站着的刘槐觉得程宝生这么回答,是刻意引着知府大人问她杀人动机,他满意地点点头。
“什么都不知道,为何将其杀害?”
“民女未想过致人死地,只因他欲图不轨,民女慌乱之下以求自保。”
“你是说,方东亭欺辱你?”
“是。”
“可有证据?”
程宝生一怔,这怎么会有证据?
“没有。”
“没有证据,在一家青楼里,一名女子杀害了一名男子,案发在你的厢房,你的床榻之上,案发后你又被现场的衙役当场逮捕,据报房间内并无斗殴痕迹。典狱官的案宗上是这么写的,这是一场闺房香帐之下借着房事出其不备的谋杀。”
年施梁说完这些,他看了看刘槐,这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讼师,在这个大堂上赢过许多案子,大家都认识。
“刘讼师,你的当事人声称受到欺辱,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刘槐一直在观察程宝生,她穿着狱服,发丝有些凌乱,面色苍白,即使这样,他仍觉得和他未见之前想象中的金小姐有点不一样。他清了清嗓子,道:
“大人既要证据,人证、物证、总要有一样,在下请求人证登堂。”
年施梁听后传唤了人证,只见有二十几名形形色色的街坊站了好几排,这些都是益州城平乐坊一带的百姓。
“大人,在下现在要问人证几个问题。”
年施梁点头。
刘槐走到这群人面前作了个揖。
“各位,面前跪着的女子,你们可认得?”
“认得认得,是金小姐,金迎迎。”众人纷纷回答。
“上眉坊的金喜娘,你们可认得?”
“那还用说,益州城里谁不认识金坊主。”
“请问,平常你们可曾听到过,这金迎迎如何唤金喜娘?”
“唤娘啊。”
“她是她闺女呀。”
“废话,当然是喊娘。”
众人纷纷回答。
这时,典狱官在堂上发言:“大人,在青楼里,那些烟花女子和老鸨之间,多数以母女相称。这是风俗、是惯例。”
刘槐摇摇头,又向众人问道:“请问各位,你们可亲耳听到过上眉坊的任何一位出台的姑娘,曾唤过金喜娘‘娘’?”
“没有。”
“那倒是没有。”
“她们都喊坊主。”
“还真没听过。”
众人纷纷道。
刘槐点点头,然后向年施梁道:“大人,在下请求第二批人证。”
于是堂上又换了二十来人,站了好几排,这一批人明显全都认识金迎迎,只听他们低声关怀道,“小姐,你受苦了,”“小姐别怕,坊主会想办法的。”
程宝生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她一个都不认识。
但这一张张脸上,关切之情并不是伪装,程宝生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何其唏嘘。
她知道,这个叫刘槐的讼师,在帮她,所以她不敢流露出任何情绪在脸上,她得先静观其变。
刘槐咳嗽了两声暗示他们不要乱说话,接着问道:“请问各位,在上眉坊内做事都做了多少年了?”
“五年”
“七年”
“九年”
“十几年有啦。”
“从一建坊我就在,将近二十年了。”
众人纷纷答。
“那么平常,各位如何唤金迎迎?”
“小姐啊”
“如何唤其它人?”
“我们坊中有四个年长的姑娘,我们唤梅兰竹菊君子、其它都唤姑娘。”
“是清清楚楚有区别吗?不会混叫?”
“这绝不会,该叫什么叫什么。我们坊內的规矩可多了。”
“你们其中,谁是工房木匠?”
“是我,大伙喊我林师傅。”
“林师傅,听说坊中出台的女子,每人都有一块刻着名字的木牌?”
“是的,每人一块,没到十六岁的是青色,过了十六岁的换成棕色。”
“所有的木牌都是你做的?”
“是的。”
“你可曾做过金迎迎的?”
“没有,小姐要那木牌干什么。”
刘槐点了点头,又问:“哪些是跟着姑娘们的侍女?”
“我们几个是。”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出列。
“上眉坊中有座宝月楼,你们几个想必熟悉吧。”
“是客人们用膳和留宿的地方。”
“既然你们上眉坊规矩多,具体说说。”
“我们坊內每个姑娘,在宝月楼都有自己专属的厢房,每天晚上,只有得了姑娘名牌的客人,才可以上宝月楼,有些客人用过晚膳便走,不想走的也可以留宿在房里,有些客人需要姑娘伴寝,有些客人只是自己歇着,全凭客人意愿。”
刘槐追问,“除了宝月楼,姑娘会带客人进别处的厢房吗?”
“那是万万不可,坊主立下的规矩,只要出了宝月楼,在任何地方,人与人之间都是君子之交,要守礼,没有姑娘敢带客人到别处约会,要是被发现了,后果很惨的。”
刘槐笑了笑,又问道:“谁是传菜的?”
“我们几个是,我们归后厨胖八勺管。”又有几个人出列。
“你们每晚都在宝月楼上穿梭?”
“是的。”
“那宝月楼的房间布局,你们是最清楚的了?”
“这话说呢,何止清楚,闭着眼睛都不会摸错。”
“宝月楼上每一个房间门上都写着姑娘的名讳?”
“是的,没有厢房主人的邀请,别说是客人、下人、就算同是姑娘,也不能随便串门。”
“那宝月楼上,可曾有过一间写着金迎迎名字的房间?”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刘槐问罢,又向年施梁提出传唤第三批证人。
这一批,全都是衣冠楚楚,年龄均在二十三十岁左右的富贵公子,多数是商贾子弟,想必儒林世家的少爷,就算有心帮这个忙,也不敢到公堂之上给金喜娘这样身份的人做证。
这时刘槐又作了个揖,问道:“敢问各位,常到上眉坊吗?”
“每个月,不忙的时候,肯定是要去呆上个一天半日的。”
“是啊,别说姑娘们琴棋书画冠盖江南,就是那畅心园,逛逛也舒心啊。还有宝月楼的酒菜,也是一绝。”
刘槐笑了笑,问:“说到姑娘们,想必各位非常熟悉了,刘某人见识浅,可否请各位介绍介绍。”
“不会吧,上眉坊你都没去过?”
“首屈一指肯定是立夏姑娘,不仅人长得美,还会酿酒,她酿的酒,告诉你,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我最欣赏白露姑娘,诗词歌赋,张口就来,她要是男子,不考个进士,也起码是举人。”
“立春姑娘曲子弹的好。”
“小霜姑娘舞跳得好。”
“怎么能落下小蛰,她那盘天字局,到今儿个还没人破呢。”
一众公子哥儿说起姑娘来,倒真是更为欣赏她们的才华,而非酒酒囊饭袋之徒只为美色。
刘槐见大家说起来便没完没了,打断道:“那么敢为各位,对面前的金小姐,有什么印象吗?”
一众人看着穿着囚衣,楚楚可怜的程宝生,不免心生怜悯,也有些犹疑。
“金小姐啊,最近两年,我只见过一次。”
“金小姐不常见到,你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
“谁都知道金坊主家中有位俊俏的小姐,可是具体什么样,今儿个才第一次见。”
“我和金小姐不熟,上眉坊我去过几十次,从没看见过她。”
刘槐见该说的都说了,便道:“年大人,在下要问的都问完了。”
堂上的人,都是常年在公堂上梳理案子的,自然都听懂了这所谓的证据。
前前后后五六十人组成的人证,不能不当回事儿,而这些口供归纳下来其实是在说一件事儿:
金迎迎不是烟花女子,她不会接客,方东亭出现在她房间,自不合常理,也不和礼法。
年施梁看了看跪着的程宝生,扪心自问,若她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在自己闺房的床上杀死一名比她大了二十四岁的男子,她若是坚持称自己受到欺辱而防卫失控,他势必在判决的时候会倾向她。
但堂下面跪着的这个金迎迎,偏偏生活在青楼。这正是年施梁为难的地方。
眼下这个刘槐,还真是解了这道难题。
但在之后的一番审问后,到了主审官员内部决议环节,年施梁没想到除了自己,江州知府的主簿、他自己的主簿、典狱官、师爷都主张判处斩监候。大家因此僵持在了这里,还拼命说服着彼此。
无奈之下,年施梁对下只好宣称未有决议,暂时收押日后二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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