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登基后, 除了后宫空悬一事被人私下里议论，还有一件便是来位不正。

虽说当时是淮王入宫, 太子名义上是去救驾，但救驾之后，皇帝便从此告病，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太子也随即继位。

事后，淮王本就不多的下属势力被牵连, 陆郁自杀在家中后，众人逐渐也回过了味儿——淮王以谋反之名被诛, 可如今的陛下，就真的干净吗？

皇帝转眼成了太上皇，平日里连见一面都难，甚至是生是死都不晓得。

朝廷里的流言起起伏伏，未曾断过。

饶是绫枝在后宫，也多少听闻知晓不少。

她并未和李御聊起过此事，但随着太上皇生辰将近, 此事还是被大臣们翻到了明面上。

“姑娘……”清露悄悄道：“听冯公公说, 今儿在朝堂上, 诸位大臣都说要太上皇生辰，理应接受百官觐见, 陛下听罢面色不善，恐怕心情不大好。”

绫枝逗弄猫的动作顿了顿：“……太上皇的生辰到了？”

“就是这个月十八, 没几日了。”

绫枝微微点头，不由得凝神片刻。

自从李御登基，太上皇便未曾露过面，绫枝也从来未曾见过李御吩咐和太上皇有关之事, 她到如今，也只知晓太上皇如今静养在北苑之中。

李御下朝后，面色果然不善，绫枝上前轻声道；“太上皇生辰将至，臣子可是因了此事让陛下烦心？”

李御淡淡道：“无非又是求见太上皇，他们的心思朕难道还不晓得，一个个不思朝政，倒是专门给朕找不痛快！”

“那陛下可曾允准？”

“父皇久病不愈，不宜见外人。”李御淡淡道：“不过父皇生辰，朕还是要去一趟的，枝枝，你随朕一同去。”

绫枝低低答应了一声。

李御自从说了这一句后，一切还跟往常一样，可到了晚间，却总辗转反侧，显然怀有心事。

绫枝透过烛火望向他：“陛下可是有心事？”

“枝枝……”李御半躺在床榻上，含笑说出来的话，眼神却一片认真“即使到了如今，孤，也还是有几分怕见他。”

绫枝怔了怔，随即明白，李御是在说太上皇。

绫枝的目光在烛火上停了片刻，终究道：“陛下是否和太上皇关系淡漠？”

李御偏着头：“为何如此说？”

“我……”绫枝顿了顿：“民女曾看到过陛下背上的鞭痕，据说是因了陛下。”

李御轻笑道：“不止关系淡漠，孤……从小就不得宠，能当上太子，全凭这有名无实的嫡子身份，和侥幸罢了。”

绫枝沉默，听着李御在烛下低笑，心里不知为何却有几分发闷，向来天之骄子，甚是倨傲的李御，也会有这等落寞的时刻……

一个皇子，若是不得父皇宠爱，再加上母后已故去，稍稍一想，便知有多么艰难。

绫枝顿了顿，主动在夜色中拥住李御的身躯，轻声道：“为何是侥幸？”

“贵妃是父皇钟爱之人，父皇始终盼的，便是她腹中之子。”李御懒懒道：“孤当上太子不久便晓得，孤只是为未出世的弟弟暂且保管太子位罢了，可那弟弟却始终不曾降世，这不是侥幸，又是什么？”

他所求的一切，都是命运暂时的安放，还未尝出其中滋味，便时刻忐忑会被收回。

“绝非侥幸——陛下如今已是天子。”绫枝静静道：“自然是，天命所归。”

李御望着她的眼眸，轻轻摇头道：“天命所归……你明知朕的皇位是如何来的……”

“难道太上皇的谕令才是天命吗？”绫枝看向李御：“民女却不这么觉得，陛下重翻旧案，登基后轻徭薄赋，裁撤冗官——民女不懂朝政，也说不好，但宫中的小太监小宫女，提起家乡都喜气洋洋，”

太上皇在位时，朝廷的气象哪里比得上李御当政时呢？

李御身上有一股锐气，行的皆是利国利民之事。

即使绫枝知晓他私德有亏，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有手段，懂治国的明君。

也许是夜色遮掩了二人之间的恩怨，也许是李御突然的袒露心扉，让绫枝在此刻，竟然不由得想要和他靠近。

李御久久未曾言语，半晌才轻声道：“枝枝，谢谢你。”

绫枝身子一僵，随即便听道李御低声道：“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这般好。”

不是朕，也不是孤。

褪去身份后，他似乎也只是一个少年罢了。

很少被人肯定，甚至没有得到多少关注的少年。

而明明他已在同龄人之中，运筹帷幄，掌有大权。

绫枝轻轻闭眸，心中竟有几分酸楚。

他这二十多年，想必从来未曾得到过谁的夸奖吧。

位低之人，怎敢怎配夸奖，位高之人，眼中却始终未曾有他。

从前的皇帝，如今已是太上皇，看着进殿的李御和绫枝冷笑道：“怎么只来了陛下一人？那些臣子呢？”

李御语气淡淡：“父皇龙体欠佳，还是莫要让那些臣子冲撞了。”

“朕龙体欠佳还不是因了有你这个好儿子？！到底是那些大臣冲撞朕，还是皇帝你冲撞朕？”

李御静默一瞬，语气仍然不曾有波澜：“今儿是父皇生辰，父皇还是平心静气为好。”

“大胆！”贵妃再也忍无可忍：“你就是如此对待父皇的吗？！”

“好酒好菜，亲自登门。”李御未曾看向贵妃，眸光落在太上皇身上：“朕如此做，算不得亏待父皇吧。”

“好！”皇帝指着李御，气得手指发颤：“朕未曾想到，你倒如此出息，朕——全心全意，倒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全心全意？”李御闻言，终于忍不住讽刺一笑：“那朕还要多谢父皇每年生辰都要送与朕的鲈鱼，朕每每想起，都要感念父皇的生养之恩。”

皇帝皱皱眉，不晓得为何在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

贵妃再次蹦出来道：“敢问陛下，你是把你的父皇囚禁在北苑们，里里外外都是侍卫，连殿门都不许出。”

李御淡淡道：“时候也不早了，父皇好生歇了吧。”

从始至终，他始终未曾看向贵妃，如今看来，她不过是天子之妾，若没了皇帝撑腰，便是尘芥般的人物。

说罢这句，李御便要退下，太上皇胸口起伏，猛地盯向绫枝，冷笑道：“怎么？你还真的把她纳入宫中了？还专门领着他来气朕？不过你还不算太过无可救药，总算知道以她的身份身世，不配立为中宫。”

“这是朕的私事，不劳父皇费心。”李御未曾回头：“还有，父皇既然已是太上皇，便不似从前，您的称呼，也该改口了。”

这番话声调不高，却掷地有声，让太上皇登时脸色青白。

可仔细想想，又无力反驳。

连江山都守不住的人，又怎好自称那个字呢？

“还有，朕对鲈鱼过敏，每次食之，后颈都要长疹子。”李御淡淡道：“喜欢吃鲈鱼的另有其人，父皇记错了。”

贵妃一怔，随即呆呆的流下眼泪。

太上皇面色几变，无力地看着儿子一步一步走出殿门，消失在自己视线中，却又无计可施。

贵妃喃喃道：“陛下……你就让他这般走了？”

“陛下？”太上皇流露出无力感，瞬间有了老态：“这天下怎会有两个陛下，我老了……随他去吧。”

绫枝随李御走出大殿，李御的步伐比平日里要快几分，她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他面色严肃，双唇紧抿，表面一派淡然，可绫枝却晓得，他内心正受着何等煎熬。

“陛下，停下吧。”绫枝轻轻开口：“北苑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李御一怔，这才缓缓停下脚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走了大半晌，垂眸看了看始终陪伴在身侧的绫枝，李御心头浮现怜爱，轻声道：“走累了吧？”

绫枝摇摇头：“无妨。”

“这宫中一时也未曾有肩舆……”李御望着眼前美人精致的眉眼，轻笑道：“只得另想法子了……”

绫枝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李御口中的法子，身子已是一轻，竟然被李御抱在了怀中。

绫枝着急得脸色耳根登时通红，推了推他结实的胸膛，却如城墙般纹丝不动：“陛下……”

“羞什么？”李御轻笑：“又不是在东宫时没干过？”

一言既出，两个人的氛围登时有几分敏感，李御顿了顿，随即低声道：“枝枝，孤不是那个意思，你……”

绫枝看着李御，轻声问道：“陛下既对鲈鱼过敏，那……鲈鱼是谁爱吃的？”

绫枝甚少关心他的事儿，如今却主动问询，李御静静望着她，轻声道：“一个早就不在世的孩子。”

绫枝打了个寒颤，登时知晓李御是在说何人。

随即又涌起心酸，倒为李御不值。

李御双眸微眯，那还是年幼的时候，自己被祖父喂了鲈鱼，身上便会出红疹子，祖父以此让母妃得宠，那时，太医便告诉过父皇，他不可食鲈鱼。

可父皇记住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恰好也是那时，贵妃恰好怀孕，几乎每一日，都要命御膳房做出鲜美的鲈鱼，父皇也甚是高兴，贵妃便常常笑道：“我肚子里的小皇子，倒是个爱吃鲈鱼的。”

也是因了这句话，父皇便特意命宫人在京郊养了不少肉质鲜美的鲈鱼，只为了能让贵妃和那未曾出世的小皇子一饱口福。

年幼的李御不理解，为何父皇能偏心到如此地步，对自己漠然冷淡，却对一个还未出生的弟弟，恨不得捧在掌心上。

李御嫉妒，暗恨，那个时候，父皇甚至也给自己送了不少鲈鱼……

只是因了父皇早忘记了过敏之事，他似乎只记得那孩子爱吃鲈鱼。

每吃一次鲈鱼，李御的眼眸便比从前黯淡片刻，后来，那个孩子真的没了。

那些吃不完的鲈鱼，也都尽数赏赐给了李御。

每次生辰，父皇仍要赏赐。

他大概不记得自己有个对鲈鱼过敏的儿子，只记得有一个爱吃鲈鱼的儿子。

哪怕那个儿子，从未出世过。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朕害死的。”李御冷笑道：“朕做得天衣无缝，哪怕贵妃起疑，也找不到证据。”

“世人皆说朕的太子当不了多久，可如今朕当了皇帝，而那个孩子，从未降临过人世。”

李御连声冷笑，甚是开怀的模样：“他不想让孤当这个皇帝，孤偏要当好，当得比他要好……”

李御喃喃道：“如今朕是皇帝，此生也再也不必食那鲈鱼……”

绫枝心底骤然涌起几分酸楚，她望着李御，轻声道：“那……陛下想吃什么？”

“芙蓉糕，还有，你当时在杭州做的点心。”李御笑道：“怎么，你要亲自给朕做？”

自从真相大白后，绫枝再也未曾给他做过点心，李御也从不会奢望。

“今日回去便做给你。”绫枝在李御怀中偏头道：“就算……庆祝吧？”

李御轻笑，低眸看她：“庆祝何事？”

“庆祝……”绫枝攥着眉心想了想：“庆祝陛下日后，想吃什么便有的吃，不愿吃的就不必碰。”

李御定定望着绫枝：“此事……的确该好好庆祝。”

他明明伤了她。

可她却温柔的将自己过去的伤痕缝合，李御心底涌起微妙的酸楚滋味，不由得将怀中人抱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