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州面色一僵，有些难看，摇摇头，落寞道:“在下已无家可归了。家宅被抵押出去，父母也已离世，我那不成器的弟弟……罢了。”

神思一动，“小姐若是觉得在下在府上碍事了，待在下多修养两日，可以活动了，就自行出府去，绝不让小姐烦心。小姐对在下恩情深重，在下离开之后，一定想办法报答小姐恩德。”

叶无孑笑笑，“这是说哪里话？你既然无处可去，就留在府上。左右府上米面够多，多你一人，也养的起。”

陆子州显得有些惶恐不安，犹豫不决道:“这……恐怕不好吧～在下与小姐无亲无故，又受小姐大恩，尚不能报答，又如何能在小姐府上白吃白住？”

“陆公子一身傲骨，不受嗟来之食，倒颇有君子之风。只是，公子心是好的，却……患有眼疾，总是不便，留在府上，不吃白食，又能做些什么？”

叶无孑想要委婉一些，可斟酌了半天还是凑出了这么一番说辞，并不委婉。

陆子州忽然变了脸色，手掌微微握紧，声若蚊蝇:“是在下不自量力，拖累小姐了。”

叶无孑连忙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着，陆子州身子单薄，又有眼疾，自己尚行动不便，更适合好好将养着。我这府邸虽说不大，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多养几个人吃饭，还是没问题的。再说，如今已入冬日，陆公子又身无分文，身子也不好，贸然离府，并非良策。”

“依我所见，陆公子就暂且安心住下。待你身子好些，我们再请些专门看眼疾的名医为你诊治，若是有幸，重见光明，便留在府上，给我做个账房先生，可好？如此，也不算折了公子的傲骨。”

陆子州脸上的神色并未见轻松，反问:“这些只是小姐自己的想法，小姐有没有想过，若是在下的眼睛永远也不得重见光明，永世徘徊在黑暗之中，又该当如何？”

叶无孑垂眸略略沉吟一瞬，“那……不如，我为公子寻个乐师来，教公子弹琴，日后，再走烦闷之时，公子便做我一人的乐师，可好？”

这话，说的已经有些暧昧了。

叶无孑是在试探他。

陆子州显得有些激动，一张脸微微泛红，重重点头，声音略带沙哑道:“小姐有心了。不瞒小姐，在下不才，正好略同琴艺，可为小姐解忧。”

叶无孑假装惊喜地叫出声:“真的！那真是太好了！说起来，我很爱听琴，却没有人真正愿意为我弹奏一曲。如今，我也算找到知音了。”

“陆公子，不知你在挑选琴上可有什么讲究？你告诉我，我可以吩咐下来，让他们为你找来。”

陆子州微微摇头，“并无。小姐不必太过费心，只要是一把可以弹奏出声的琴就可以。”

两人这边正聊的兴致勃勃，房门突然被重重急切地敲了两下，迎春慌乱无措夹杂着隐隐的哭腔小声喊道:“小姐！小姐您在吗？”

叶无孑只觉疑惑，出声应道:“何事？”

迎春抹了眼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赶紧说道:“公子他……他吐血了！吐了好多的黑血，把我们都吓坏了！还昏了过去，怎么都叫不醒！您说该怎么办啊！”

听到这里，叶无孑再也坐不住，直接站起，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去。

陆子州抬眼，正对叶无孑离开的方向，面色沉寂如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无孑匆匆赶到阿束的院子，跑进屋子里，果然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阿束，唇角和掌心还残留着血迹，整个人双眼紧闭，毫无生气。

整间屋子都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儿，不过那血腥味儿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腥臭味儿，是毒血的味道。

叶无孑蹙眉，不解，不是说没有了内力，就会延缓毒发吗？

眼下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再去考虑其他，直接脱鞋翻身上了床，将昏迷的阿束扶起，自己则在他背后盘腿做好。

转头，对一旁怔愣发呆的迎春，低呵道:“出去。把门关上。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今日的事情，也不要透漏出去半分，否则你知道后果。”

迎春听出她话中浓重的威胁，不住点头，赶紧保证:“奴婢知道轻重！大人放心。”

说完，就一溜烟跑出了房门。

整个房间安静下来，叶无孑的注意力回到眼前人身上，开始凝神聚力，调运内力，置于掌心，将平稳浑厚的内力通过后背缓缓灌注于他的身上。

先是顺着经脉细细游走一圈，确定毒素所在，然后将大部分内力护住他的心脉，剩下的将毒素小心从经脉中剥离，最后驱赶到身体的一个角落里，用内力压制住……

这种毒十分顽固，她的这种办法，只能压制，不能完全清除。

看这次他毒发来的如此猛烈，心知返回蝶谷之行已经刻不容缓。

……可是陆子州怎么办？

叶无孑并不放心将陆子州一人放在府中，万一他趁已经看不到的时候，在府上做什么手脚，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

可是，自己更不可能将他带回蝶谷的。

做完这一切，叶无孑已经大汗淋漓，手脚没有一点力气，勉强稳住他的毒发，将他小心放好躺平，叶无孑便全身脱离，头晕眼花，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待手脚终于有了点力气，叶无孑才走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刚刚喝了一口，思绪纷乱，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她忙回头去看，床上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茫然，似乎还没有回神。

“我，还没死……”

听他这语气，不像是庆幸，反而更像是反问，是失望。

叶无孑有些不悦，自己拼死拼活救他，他就那么想死吗？

“想死可以，不过不能死在我府上，得死在别处才行。”

叶无孑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声。

他循声看过来，眼底划过浓浓的不可置信，甚至激动地红了眼眶。

叶无孑更加不解，看到自己至于这么激动吗？好像几辈子没见过一样。

“怎么了？”叶无孑见他这般反常，还是忍不住担忧，大步走到床边坐下，抓住他的手腕，给他诊脉，确定脉息还算正常，又抬起手掌去摸他的额头。

“不烫啊～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无孑。”他傻傻地喊了一声。

“怎么了？”叶无孑耐着性子应他。

他竟眼眶更加红了，直接掉下眼泪来，带着丝丝哭腔委屈道:“不要走了，好不好？”

叶无孑见他这样，直接被吓了一跳，弄得自己不知所措，忍不住结巴起来:“你……你不会魔怔了吧？”

不料，他却直接抓起叶无孑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的面具上，轻轻摩挲着，眼底又是委屈，又是依恋。

“无孑，你几日没来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煎熬。想到你整日整夜地与另一个男子守在一处，我便抑制不住自己嫉妒的心，我总是会抓心挠肺的疼。”

他泪眼婆娑着不住摇头，“我不能……真的不能看着你和别的男子在一起。我知道自己不好，也知道别扭又矫情，可是我真的接受不了……”

“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去找他了，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要再去找他，好不好？他来路不明，肯定没安好心的！”

叶无孑被他这样娇柔委屈的小模样弄得没了脾气，自然不会忍心拒绝他的话，一想起他之前的所作所为，脸上又是一冷，逼着自己抽回手，看着他正色道:“你确定真的想通了？”

他眼睛红的像兔子，委屈的小眼神直接让叶无孑心化成了一滩水，不住点头，“想通了。”

叶无孑却依然板着脸，“你说陆子州来路不明，那你呢？你不也一样来路不明吗？人家好赖告诉我他叫陆子州，京城人士，家中情况，不论真假，最起码有那么一说。那么你呢？你想让我答应你的要求，最起码你得让我知道的身份，也好让我判断一下，你与他谁更值得信任。”

他默了片刻，又看了叶无孑一会儿，眼神莫名复杂。

想了想，抬手便覆上了面具，稍稍一动，便当着叶无孑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解了下来……

一张莹白如玉，精致昳丽的脸，再次出现在叶无孑眼前。

虽然这张脸已经刻在心头，不曾有一刻忘却，但是如今再见，却恍然生出一种沧海桑田，久别重逢的惆怅感。

许久不见，他似乎更好看了些，皮肤都隐隐发着光，面部的线条更加流畅，只是脸色煞白，是那种病态的颜色，看起来是被毒素折磨了许久，已经失去了血色。

看到叶无孑眼中并无讶异之色，反而十分镇定地望着自己，他好像比想象中的要轻松。

俊秀的眉目轻轻挑起，“你……你什么时候猜到是我的？”

“如今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叶无孑语气淡淡，让人看不出任何欺起伏，实际她的心底早已惊涛骇浪，天雷滚滚。

“我……”他揪住袖子，低下头，有些窘迫，“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不堪的一面。我想，在你眼前，我永远都是光彩无限的。”

“那，为什么现在愿意在我面前露出自己的脆弱？”

他抬头，好似任命一般失落道:“我无用。也许之前是我太过自信轻狂，以为可以将一切握与掌中，到最后发现，我才是被围堵的猎物。”

叶无孑微怒，“胡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强大如落英教教主靳如天，一人也不能抵千军万马，多智如蝶谷千叶公子，亦无法算尽天下事。人力终究有限，我们只能尽其所能，尽人事听天命。闻名的千叶公子，在年少时，也曾被人所害，饮毒坠海，下落无踪，后来内力所剩无几，记忆全失，还被人丢进狩猎场，与野兽夺食，几番惊险辗转，才回到中原。你与她比，谁更幸运一些？”

他眸子微微发亮，只是一瞬，又很快黯淡下去，摇摇头，“我快死了。”

他第一次在叶无孑面前坦诚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毫无保留。

“我没有时间了。剩下的时间，我本来想做一些对我在乎的人有意义的事，可我如今，毒入骨血，身子残破不堪，内力全无，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叶无孑神色淡淡，语气却格外坚决，让人不敢轻视。

他怔愣而意外地盯着叶无孑，眼底分明的不可置信。

叶无孑又补充一句:“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是你想做的。”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真的什么都可以？”

“是。”叶无孑面色不改，十分果决地肯定。

“杀人越货，天黑放火，我都陪你。”

他彻底愣了。

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

要知道，叶无孑是官啊！锦衣卫指挥使，堂堂正正的官！叶无孑的职责就是谨守律法，守护百姓，可她居然会说出陪着他杀人放火的话来！

“……为什么？”他还是不敢相信。

“没有为什么，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你……你不怕皇帝降罪，不怕蝶谷追责吗？”

叶无孑唇角弯起，轻轻笑了，只道:“人生在世，光阴似箭，短短数十载，真正能随心所为的事能有多少？如今，我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不需要什么理由。至于降罪追责，待做过之后，随他们就是。我做过的事情，也不会抵赖，便是一条命，就由他们拿去。只是此刻，我只想这么做，没有人可以阻止。”

不知怎的，此刻的叶无孑神色浅浅，唇角挂着一抹淡笑，整个人悠然娴静，透着一副出世卓然之态，仿佛天大的事落在她眼中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叶无孑看着他怔愣的样子，笑意更深了些，不由向前坐近了些，张开双臂，毫无顾忌隔阂地将他保住，上半身与他紧紧相贴，将自己身上的温热度给他，下巴轻轻压在他的肩窝里，柔声道:“你不需要多想，只要放心跟着我，让我护着你。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你，就算你决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会执剑随行。”

“你身上的毒，我也会想办法帮你解除，哪怕只能压制，你活多久，我就陪你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