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依小姐就是。子州，自然无异议。”

叶无孑面上恢复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是明眼人在此，甚至可以看到她面面上的冷意。

“陆公子能够想明白就最好了。”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叶无孑起身离开。

陆子州转头，双眸透过白纱直视她离开的方向，周身一片沉寂。

翌日一早，叶无孑便出门去找李明玦了。

而趁这个机会，孙忠也把有关陆子州的消息都查了个明白。

人来人往的小巷里，孙忠确定没有人注意，才将所有事情娓娓道来。

“大人，据我们的人调查，那个赌坊中的进出账记录看着倒是没什么问题，和陆子州所说的数目也能对的上。赌坊中留的契约和妍香阁的卖身契也没问题。”

“不过，”孙忠略略沉吟，“赌坊中的有关陆子絮的记录，从笔墨的颜色深浅，和笔锋走向来看，倒像是一个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来的账目。”

叶无孑眸光一凛，声若寒霜，“可以确定吗？”

“没有办法进行准确鉴定，不过，应该错不了。”

叶无孑点头，“这么说，那个陆子州真的有问题。”

脑海中浮现出陆子州白衣胜雪，白纱遮目的纤弱高洁的模样。

又问孙忠:“你可能知道陆子州具体相貌？”

孙忠面上略显为难，“因为陆子州自幼有疾，常年在家中养病，鲜少出来走动，所以哪怕四方五邻，也几乎没怎么见过陆子州的真面目。若是能找到陆子絮，应该就是知道陆子州的相貌。”

叶无孑扫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觉得我们还能找到陆子絮吗？”

孙忠目露惊色，“大人的意思是……？”

叶无孑淡淡道:“我也是只是随口一说。”

“既然陆子絮这条路走不通，那么，陆子州不是自幼体弱多病嘛，既然他常年缠绵病榻，汤药不离口，那么总要每隔一段时间请大夫请脉看诊吧。为陆子州看过病的大夫，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叶无孑红唇微动，声调不徐不疾，却一字一句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让孙忠忍不住双眼放光。

孙忠拱手作揖，“大人真是智慧无双！”

叶无孑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别拍马屁！还不快去找，找到了，让画师画下来。”

孙忠连连颔首。

“过几日，我出门一趟，画像画好了，记得送给李同知。切记此事定要保密。”

孙忠一一应下，便退出巷子，去找给陆子州看过病的大夫了。

不多时，叶无孑也退出巷子，赶去李明玦的府上。

这个时辰，李明玦还没有去往锦衣使司。

对于叶无孑的突然造访，李明玦只是稍稍讶异了片刻，便似乎意料之中的镇定下来。

叶无孑也不多与他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诉说了来意。

果然，听完叶无孑的话后，李明玦坐在客厅里，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水，眉眼没有抬起给叶无孑一个眼神，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叶无孑耐着性子也没等到李明玦的回话，终是忍不住出声道:“李同知，此事我知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不过眼下我即将离京，整个京城放眼望去，真正可信之人，也只有李同知了。”

李明玦终于有了反应，淡淡不屑抬眼一瞥，不客气道:“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还要说出来，你是料定了我不会拒绝你是吧？”

“不不不！无孑不敢如此想。在京，我只唯信李同知一人，况且，旁人就算接下此事，也没有李同知洞若观火的慧眼。所以，我这既是无奈之举，也是必为之举。”

叶无孑话说得真诚。

李明玦放下茶杯，抬眸正视叶无孑，眼中露出丝丝不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自己也清楚，你如今就是众矢之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如今不好好呆着，还要出京！还要把一个不安定份子丢给我，你心也太大了点吧！你自己不怕死，我还怕丢官呢！”

叶无孑忙作揖认罪，“李同知，若非不得已，无孑是万万不会拖您下水的。京城情势复杂，就连江湖上也是波云诡谲，暗潮汹涌，此时，我的确不宜妄动。只是……”

叶无孑略略停顿，声音中些许无奈与苦涩，“阿束他，身子不好，真的撑不了多久了。我不能，拿他的命儿戏，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受奇毒折磨而无动于衷……”

李明玦不耐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那些肉麻的话，别说给我听。看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就觉得难受！你想出京就出京，左右我也管不着你，想死我也拦不住。”

眉头又是一皱，语调沉了半分，“还有，我之前跟你提起的程镇抚使的事情怎么样了？他到底回不回来？不瞒你说，朝上就连皇上都提过两次了。朝臣们参奏的奏本更是不知有多少，你现在快点把他找回来也是顶顶要紧的事。”

盯着叶无孑的眼睛，十分认真凝重，蕴含警示，“你要知道，如果程非不能尽早自己回来，待不久就会被旁人知晓事情的真实情况，届时莫说你保不住他，便是你自己也有杀身之祸！”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谋逆之罪，该当如何，你比谁都清楚。”

说完，收起一身凛冽气势，语气也恢复淡然平和，“我言尽于此，至于你听不听，如何去做，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再次执起茶杯，饮下最后一口凉掉的茶水，语色幽幽:“他日事发，我是不必担这干系的。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毕竟你是指挥使，而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同知。”

叶无孑起身敛衽，端正深深躬身一揖:“多谢李同知成全。”

李明玦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看也不看叶无孑一眼，万分嫌弃道:“走走走！每次见你，都是给我找麻烦！以后再也别来了！”

叶无孑暗自记下李明玦对自己的恩德，深深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待叶无孑走远，李明玦本来不屑的眼神却悄悄回到了叶无孑身上，眸色沉沉，眼底是被刻意掩下的担忧。

叶无孑的府上。

韩策戴上面具，又恢复成平日那个病弱无力，单纯无害的“阿束”。

他刚起身，洗漱过后，忽然想起叶无孑昨日离开自己，便直接去了陆子州那处，后来也不见回来，不知事情如何了，所以想出门去寻她。

他一人走出院门，并未让迎春跟随，而是转身直接去了叶无孑的院子。

一路走来，虽然路程不长，但是走进叶无孑的院门，竟无一人阻拦，所有小厮都各司其职，专心做着自己份内的工作。

韩策心有戚戚，明白叶无孑这是提前吩咐下去，让府中人并不对自己设防，想到这里，心下又不自觉明媚了几分。

叶无孑的院子虽是主院，但是院落并不大，走了几十步的距离，就到了她的卧房门前。

其实，北晟民风还算开放，男女成婚之前，也并未有十分严苛的束缚，时常见面聊天，饮茶赏花，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举动，都不会受人诟病。

只是，未婚男子擅自进入女子的闺房，还是有些忌讳的。

想到这里，韩策想要推开房门的手，在落在门上的那一刻，还是在虚空中停顿犹豫了下，心中忐忑:叶无孑知道自己不经同意就擅自进入她的房间，事后不会劈了自己吧？

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弱不堪的“小身板”，有些惴惴，自己这副模样，哪里打的过她？

于是，停顿在虚空中的手，还是没骨气地收了回来。

“公子？”

韩策被人叫的一个激灵，但还是保持着镇定平和之色，淡然转身。

身后一个小厮眨巴着晶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阿束公子，您怎么过来了？可是来找大人的？”

韩策一阵语塞，捂唇掩饰尴尬，还干咳了两声，“咳咳！是啊～我今早起来，便觉浑身不适，头晕目眩，还有些发热，想是有些着了风寒。所以，我想过来看看大人在不在。”

小厮一脸疑惑，好心提醒道:“公子，您病了，应该找大夫啊～如今有位陆公子在府上养着，大人为了方便看护陆公子的身体，专门请了大夫。您可以让迎春姐姐找大夫来看看的。”

小厮十分认真，一副“为你好”的样子让韩策苦笑不得。

偏偏这话，又十分扎心。

明明知道，叶无孑做这一切事都有其用意，并且对陆子州并无多余心思，但是这些话从小厮嘴里说出来，他还是不痛快，心里憋闷。

因为不痛快，半晌愣是没说话。

小厮看出韩策眼中泛出的冷意，不由缩了缩脖子，赶紧把话题扯回来，“公子是要找大人吗？大人有事，一早就出去了。您要是着急，不妨进去等。”

韩策有些不可置信，重复一遍问道:“我，真的可以进去吗？”

小厮重重点头，“是的。大人吩咐过，这府中上下，您想去哪里都不可以，小的们不必阻拦，就是大人的院子和卧房，也是可以去的，不用提前通禀。”

韩策听完，眼中寒意褪尽，唇角反而牵起满意的笑意，对小厮扬了扬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自己转转就行了。”

小厮自然注意到韩策眼中满意的神色，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韩策这才放下心来，大大方方打开了叶无孑卧房的大门。

房门陈设，一览无余。

韩策虽然没有去过很多女子的闺房，但是也知道叶无孑的闺房与其他大家闺秀的房间是不一样的。

不论是高官贵女，还是小家碧玉，那些女子卧房必定私密，缱绻，纱帐吊灯，都极尽女子温婉之色，而且房中的屏风更是必不可少的，多直接挡在门前，只有绕过屏风，才能真正看到卧房内部情况。

偏叶无孑的房间，敞亮大方多了。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大床，明晃晃地摆在眼前，毫无避讳，存在感十足。

床上被褥干净整洁，一丝不苟。从被褥，到纱帐都是淡蓝色的，看上去十分利落舒适，周围也没有多余的装饰。

梳妆台摆在西北角，毫不起眼的位置。一张铜镜，只能容进一张脸。台上的胭脂水粉少的可怜，首饰被单独收在一个盒子里，里面最多的就是发带，各种各样的发带，再就是几根素静淡雅的发簪，都不像是女子会戴的款式。

里面的步摇珠花，寥寥可数。

韩策浅笑，这寒酸样子，哪里像是一个三品指挥使会有的？

这姑娘，得亏自己长得美，即使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也照样让一众庸脂俗粉黯然失色。

他的视线又转而落在靠在墙壁下的屏风，足够宽大，却没有放在该放的位置。

这明显就是扔在一边，怕它碍事。

韩策边摇头失笑，边踱步到床边轻轻坐下，新奇地打量起房间里的角角落落，好像没有见过一般。

的确，他就是没见过。

最后，嘴角的笑意僵住，视线一瞬不瞬地盯在房间的东北角上。

那里，高高挂着一盏……白鹤灯……

思绪一下子被拉回，竞灯会那夜发生的种种……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叶无孑居然还留着这盏灯。

当初，在西域，两人吵过一架。然后叶无孑被气急，将那副画撕了个粉碎，像雪花似的扬的哪里都是。

叶无孑还放话，白鹤灯会还给自己。

他本来以为，依叶无孑的脾气，一定会毁了白鹤灯，没想到……她居然一直留着。

还挂在这样显眼的位置，躺在床上，一整晚就能看到……

韩策蓦然觉得胸口有些抽痛，淡淡的悔恨涌上心头，让他无所适从。

静静盯着那盏白鹤灯，红了眼眶，眼睛逐渐模糊。

他从来都知道叶无孑重情，却没想到，会这样重情！

难道，自己从前真的错了？自己就不应该自以为是的推开她，说那些伤她心的话。

但凡叶无孑胸襟小一些，记仇一些，自己与他便再无可能。

而自己恐怕也早就死在清谷镇上的破庙里了……